韩少功
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最初未能使我动心。对于那次高考能否真正做到尊重知识和公平择优,我一开始十分怀疑。因为此前不久那次流产了的高考,我也参加过,自信考分不低,不料后来冒出一个交白卷的“反潮流”英雄,冒出一场全国性的政治折腾。在我当知青的那个县,据说所有的考卷没评分就封存起来化了纸浆。这给我一种大受其骗的耻辱感。我自认为从此多了一分清醒,不再相信在领导印象、人际关系以及家庭政治背景之外,还能有什么公正的考试。
很长一段时间内,我对高考一事不闻不问。恰逢领导方面安排我采写一本有关革命历史的书,我被遣往湘西、江西、陕西等革命老区收集资料,频繁整装出差,出入于炮火隆隆的历史,完全成了一个备考热潮的局外人。直到考前不久我回到单位,发现周围差不多所有的青年朋友都已经报名,发现他们把复习要点和重点公式一类贴满墙壁备忘,这才有心头的七上八下。有一个平时写家信都要借纸笔的人,也拿着几何难题得意洋洋地考我——凭着他那一叠乱七八糟的数学题,竟声称他正在北大和武大之间做志愿选择。这真让我吓了一跳,也有点不甘心。
这样的刺激受多了,我终于却不过朋友们的纷纷鼓动,抗不住革命形势的轰轰烈烈,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刻确定参考,算是拿命运再赌一把。我的复习时间已经不多了。屈指一算,最薄弱的数学科目也只有十来天的业余准备时间。这就是说,对于我这个初一之后就下乡务农的人来说,我差不多每天要攻下一本数学,每天要啃下两、三册历史或地理,才能马马虎虎地把应考内容过一遍。至于从严要求精心准备,从何谈起!
好在那一年的数学考得不难,让我差点一举拿下满分。好在那一年的所有科目都考得不算难,而且高考几乎成了一项新鲜的改革壮举,考生们像当年的红军和八路军一样在社会上广获支持。单位上点名放假以便我专心复习功课,同事们热情为我打探消息和收集复习资料,教育局开办了一些免费的备考辅导班,名义上尚未取消的家庭政治审查在实际上也变得十分宽松……凭借方方面面的这些关照,几个月以后我居然得到了被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的消息。当时我再一次出差旅行,正在大西南的一列夜行列车上,看车内的旅客睡得七歪八倒,看窗外黑浪般的山影悄然无声地汹涌而来。
我这才隐约感觉到,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。
现在想起来,我不知道一纸录取通知书对于我的命运有多大改变,也从不相信这份通知书注定与我在一九七七相逢。我似乎永远会是我。但如果没有从七十年代后期开始的社会变革,岳麓山下那一片肃穆而活泼的校园,对于我来说将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存在;四年本科的恩师教诲、同窗情谊、挑灯苦读、弦歌缭绕,对于我来说也可能是非常遥远的存在。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同伴。他比我年长几岁,老高三的高才生,聪明而且好学,只是因为当年已经成家,有家庭负担的拖累,就没有参加那次高考。这一机会的错失使他一直待在他那个国营小厂里,一直到工厂在市场竞争中破产,一直到他作为下岗人员去郊区靠喂猪谋生。我后来见到他的时候,他因夫妻的不和,女儿的失业等等闹得满脸憔悴,目光微弱而涣散,背也过早地弯曲如弓。
他支吾了一下,几乎不想说话。
如果全国恢复高考能早一年,早两年,早三年……大学教室里的那个座位为什么不可能属于他而不是我?若干年后满身酸潲味的老猪倌,就为什么不可能是别人而不是他?一个聪明而且好学的人,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教授、大夫、主编、官员或者“海归”博士,从而避开市场化改革下残酷的代价和风险?
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。一个人,是人世间的一颗微尘,其成败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社会和时代,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。所谓小势可造,大限难违,是之谓也。所谓谋事在因,成事在缘,是之谓也。正是从这一点出发,我无法向自我中心主义的哲学热烈致敬。我从老朋友一张憔悴的脸上知道,在命运的算式里,个人价值与社会和时代的关系,不是加法的关系,而是乘法的关系,一项为零便全盘皆失。作为复杂现实机缘的受益者或受害者,我们这些社会棋子,无法把等式后面的得数仅仅当作私产。
这道最简单的算题,无论何时都不该被我们算错。